人们一谈论起毛泽东诗词,往往都会提到它视通万里、思接千载、想象丰富、大气磅礴的豪放风格,感叹它慷慨激昂、雄浑豪迈、直抒胸臆、荡气回肠的审美特征。毛泽东诗词也蕴涵着苍凉沉郁:豪放恰似激流奔腾,一泻千里;沉郁仿佛海底潜流,厚重深沉。惟其如此,毛泽东诗词才更具饱经沧桑、心纳万境的丰富内涵,更显千回百折、徐疾相间的情感波澜,更有回味无穷、发人深省的思想底蕴。
茫茫九派流中国
1927年春,蒋介石背信弃义,革命形势骤变,毛泽东吟成《菩萨蛮·黄鹤楼》。词的上阕“茫茫九派流中国,沉沉一线穿南北。烟雨莽苍苍,龟蛇锁大江”,笔调极其沉重压抑。迷茫浩渺的长江及其支流汹涌澎湃,自西向东横贯华中地区,而绵延如线的京汉铁路和粤汉铁路纵穿大江南北。如烟的暮春细雨浓雾灰白迷蒙,笼罩着武汉三镇。龟蛇二山隔江对峙,仿佛要扼制住一泻千里的滚滚长江。“茫茫”“沉沉”“苍苍”三个叠词,语意模糊,但折射出作者迷茫困顿的悲凉心境。“锁”字恰如其分地烘托出环境险恶的悲怆氛围。寥寥数语,勾勒出一幅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沉重画境,充盈着撼人心魄的悲剧意味。
林克在《忆毛泽东学英语》中写道:1957年5月21日,毛泽东在学英语休息时说,《菩萨蛮·黄鹤楼》是描述大革命失败前夕,心潮起伏的苍凉心境。1958年12月21日,毛泽东在《毛主席诗词十九首》的书眉上对《菩萨蛮·黄鹤楼》批注道:“心潮:一九二七年,大革命失败的前夕,心情苍凉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,这是那年的春季。夏季,八月七号,党的紧急会议,决定武装反击,从此找到了出路。”
“苍凉”,本义是荒芜悲凉,有寒凉、凄凉、凄惨之意。如唐代皎然《集汤评事衡湖上望微雨》,“苍凉远景中,雨色缘山有”;宋代苏轼,《浴日亭》“已觉苍凉苏病骨,更烦沆瀣洗衰颜”;清代顾炎武《酬归戴王潘四子韭溪草堂联句见怀》,“苍凉悲一别,廓落想孤栖”。毛泽东笔下的“苍凉”,是一种寒凉心境,也是一种悲怆诗境。犹如司空图《二十四诗品·悲慨》:“大道日丧,若为雄才。壮士拂剑,浩然弥哀。萧萧落叶,漏雨苍苔。”学者们将“悲慨”解释为“悲痛慨叹”“悲痛感慨”“悲壮慷慨”“悲愤感慨”等,一任胸中激愤喷发而出,为之悲苦为之浩叹为之忧伤。《菩萨蛮·黄鹤楼》笔力苍劲,浸透着深沉的寓意,真切的感怀,充盈的激情,充满扣人心弦的力量。
谁持彩练当空舞
毛泽东曾对《清平乐·会昌》批注道:“一九三四年,形势危急,准备长征,心情又是郁闷的。这一首《清平乐》如前面那首《菩萨蛮》一样,表露了同一的心境。”“前面那首《菩萨蛮》”指《菩萨蛮·大柏地》。他对《忆秦娥·娄山关》自注道:“万里长征,千回百折,顺利少于困难不知有多少倍,心情是沉郁的。”“心情郁闷”“心情沉郁”是毛泽东对这三首词创作心境的定位。
“沉郁”,概指表现于诗文创作中的深沉蕴藉、凝重抑郁的艺术风格。毛泽东有深厚的传统诗学底蕴,熟谙屈原《九章·惜诵》“情沉抑而不达兮,又蔽而莫之白也”之本意,也受到杜甫“沉郁顿挫”诗风的熏陶。上述三首词写得意蕴深厚内藏,感情内敛郁积,语言顿挫转折。也正因如此,人们对其的解读不免与毛泽东的本意相去甚远。对《菩萨蛮·大柏地》,人们只是满足于“赤橙黄绿青蓝紫,谁持彩练当空舞”的想象奇特,感慨于“当年鏖战急,弹洞前村壁”的往昔战绩,却没有领悟出身处逆境的毛泽东被剥夺军事指挥权,远离炮火硝烟的那种无奈。对《清平乐·会昌》,人们一味兴叹“踏遍青山人未老”的豪迈,赞赏“战士指看南粤,更加郁郁葱葱”的乐观,却没有觉察到由于错误路线一再干扰,中央苏区北线、东线频遭突破,第五次反“围剿”连连失利,只有毛泽东直接指导的南线局势相对和缓,误以为“风景这边独好”只是吟咏根据地的壮美河山,而忽视其背后的深深忧患。对《忆秦娥·娄山关》,人们陶醉于攻打娄山关的胜利喜悦,止步于“雄关漫道真如铁,而今迈步从头越”的英雄气概,却没有体悟到娄山关胜仗并不足以扭转红军命运,进而淡化了“西风烈”的困境危局,忽视了“苍山如海,残阳如血”的严峻惨烈。毛泽东的沉郁含而不露,以昂扬激越示人,意境深邃,正如清代诗人沈德潜《说诗晬语》所云“转作旷达,弥见沉痛矣”。
(来源:学习时报)